口口口

星陈天行2

      烛火跳动了一下,润玉走神了,他眨了眨眼,天宫没有蜡烛,是谁的蜡烛?他飘了飘衣袖,蜡烛烟的细沫袅袅升起,变作一枝曲折的瑶草。是他在凡间的居所,点了一枝素烛。素烛点了多少岁月,他从不见它长一寸,也不见它短一寸。你在这里度过的夜比天上更多吗?你又在每一个深入的夜里思索着什么?他知道没有人会回答。角落里,铜漏的水声像一头白象充盈了屋栋。他正读到一个传说。

      龙门有桐树,上有千仞之峰,下临百丈之溪,常两树对生,一树枯一树活,每岁互换,从不同时枯,也不同时活。

      假如取三尺桐木斫一床琴,再用野茧之丝作弦,琴声可以应和钟声吗?润玉手中好像忽然有了琴,指尖也就触到丝弦的力量。钟声为天地而鸣,琴声为自己而作。可是这琴,只有一条丝弦,它发出一个单调的清音,没有其他的弦来与它相和,成了嘈囋瘁音。

      润玉手中没有琴,自然也没有弦。他指上只有一颗露。朝露待日稀。

      那是六牙白象行善的泪,是角落里铜漏的水声。水,是生命,是凡人的时间,逝者如斯。它颙颙卬卬,冲刷过每一个清醒的思绪,它把所有人留在过去。过去,是哪一夜?是全部的夜。他看着蜡烛尽是跳,这一夜该算作过去,还是现在?今夜他又在哪一个夜里?他的痛,他的累,他遇到的险秽,他受过的燔燎,是否都在今夜得到安置?他在所有的夜里,黑夜在他生命里。

      时间,它从不停歇。可是天上的星河,安静得像鉴不出一个人影的镜子,时间在这里失败了。润玉看见一颗星落下来,沉到星河里,化成一尾魴鱼,银灰色地穿过夜一样幽微的河底。那里是否有一片密林一样的水草?或者水草一样的密林?他追踪这尾鱼,像追随一只乌鸫飘过滔滔无底的夜。他看见自己一个飘摇的影子,沿着一根细细的银线前行,金色红色绿色的树向他倾身,无穷无尽。在夜的最深处,灰白的树枝上栖了一只夜枭,它转过黄晶的眼眸,仿佛一整个森林都睁开了朦胧的眼。可他要去往更深处,去往更黑暗的地方,犹如最鲁莽战士,在冰冷彻骨的黑夜里,孤军深入敌境。   

      青灰色的夜,干燥透明的空气,树枝好像挂着雨水。乌鸫终于停下来,用秋色的嘴喙衔了一颗殷红的棠果,润玉尝到甘甜的味道。飘至风起,树叶翻飞,他听见汩汩扬扬的巨响,好似波涛。他抬头,树影像薄天的冥火一样舞动。树叶杂沓飘零的时候,润玉几乎以为天地烧起来了,飘下这些燻歇烬灭的碎片。他看见每一个碎片上都写着一个沉眠的梦。

      在风的外面,有一个呼声奔走在荒野上,飘向宴乐嬉游的众神,像一个突兀的错音,可是谁也没有注意到。酣睡的人在美梦中战栗了一下,却不肯醒来。廊庑下,旭凤好像刚到,又好像正要走。

      旭凤说了什么?

      “仙是仙,凡是凡,魔是魔。天下生灵自有他在天地间的位置,在什么位置就该接受他的命运。凡人妄想长生,好比河鱼想登上龙门。大潮涨落,凡人生死,这都是天地间历久不变的常道。他们不过是河滩上的沙粒,大潮退去的时候,顺水而下。凡人是天地间最庸常的存在,他们贫乏、可怜、污秽,没有根基,没有意义。”

     旭凤的宣告是天界的轻蔑。神仙把凡人当作好笑的东西,可怜的痛苦。可润玉看见的却是神仙的放纵、贪婪和不知餍足。他明白,神仙和凡人没有什么不同,他们的息息相关就像一片树叶的阴阳两面,交错着一致的脉络,又终于会被风吹落。

      润玉看着旭凤,像看着一丛火。火不知道自己在燃烧,它发着光以为世界是光明,火也不知道世上还有黑暗,它以为自己能决定所有人都是火,甚至做不成火的人是不配生在这天地间。身在光亮中的人不会回头看黑夜,疾行的车驾不屑去怜悯轮下的虫蚁。虫蚁是不会疼痛的,虫蚁也不会发出声音。被驯服的沉默是凡人的苦。为做不成火而自弃的凡人是天道的恶。

       润玉想结束他们惺忪的谈话。他转过身黑夜陷入沉默,他静静地听一颗松果张开鳞片的声音,他尝到一颗种子抵开岩石的酸。他在蜡烛里看着墙上的树影,种子长成了一棵白龙松的高大。再弱小的生命也会挣扎求生。在他的夜里,一个弃婴在草窠里的哭声惊动了庙里的和尚,于是婴儿就做了和尚,野兽少了一顿饱餐。在他的怀里,他的娘亲却消散于天地间,他多愿意娘亲再活一息一瞬,可是他们再也不能相见。润玉愿意相信他的娘亲就在世间万物之中,世人所爱的一切也在世间万物中,这就是这个世界没有分崩离析的原因。

      凡人是什么?

      天神是什么凡人就是什么。

      天神是什么?

      天神是混乱、傲慢和恶意。

      酒酣的众神可曾在夜半悠然清醒?也许只是一瞬间的事,他们忽然厌烦了天魔之战的胶着,厌恶了天帝的虚伪,厌倦了人间的混乱。他们只是不愿意有人打断他们的享乐和权力,他们是不愿将这份逍遥惠分与世间人的。于是他们决定需要一个新的共主,要把天帝换一个人选,好像天帝是一个物件。

      天帝确实是一件虚无的东西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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