口口口

风满江乡41

 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天光越来越暗,北风骤起,树丛哗喇喇如饿鬼号怒,不一会零零碎碎飘起米粒一般大小的雪。雪越下越大,北风挟着雪花,又密又急,纷纷扬扬,无穷无尽,只一炷香的工夫,堆将起来,罩住这无限人间险秽。

      高崖上悄没声息,郑伏阳手握环首刀,刀上沾了白白一层晶莹剔透的雪花,他似是毫无察觉。急雪乱飞,弓箭手便失了准头,可谁也不敢轻举妄动。崖上的人影模糊起来。郑伏阳疑心慕容复已经不在这崖上,他心道:慕容小儿难不成是随他邓大哥一道跳下这绝壁去了?那可倒好了,省了他这冰天雪地的劳苦。可他知道慕容复绝不会跳下去。郑伏阳忘不掉慕容复在帐前提剑欲杀他的眼神,比他见过的最凶猛的老虎和狼的眼睛还要冰冷。他想到自己儿子的一条臂膀,干干净净被齐根削去,不带一丝犹豫。他忽然打了个寒战,心中竟有些怯惧起来,他这一生中,还未有如眼下这般进退不得的时候。

      郑伏阳连吐几口唾沫,嘴里又苦又干的滋味叫他难忍。他见天色暗沉,也不敢叫人举火把,生怕火光一起,对面黑暗中突然冲出一头猛兽。那可是比猛兽更厉害的东西,吃了他的软筋散,还能在重重包围中逃走,杀了他十几个手下。

      天已经尽黑,风雪却不见停,郑伏阳浑身发冷,冻得僵硬。他刚要活动一下手脚,换个姿势使刀,蓦地里一声惨叫,在这风雪交加的林子里异常地诡异凄惨。郑伏阳一个激灵,他暗骂自己胆怯误事,让慕容复在一片漆黑中有了可乘之机,忙高声叫道:“举火把!”便听到一叠声“举火把”,接着呼呼声不住响起,登时火光四起,将这崖边树丛照的犹如白昼一般。可崖上哪里还有慕容复身影?

      郑伏阳不敢马虎,他从自己手下的脸上一个个瞧过去,厉声号令道:“都给我左右前后看清楚,是不是你们认识的弟兄!若是有你们叫不上名儿来的,杀!”他未听见其他声响,料想慕容复还未逃走,势必混在他这些手下里。只是他们在雪里待了大半个时辰,雪大如席,一片片落在人身上,眉毛胡子巾帽尽是白皑皑的,一时之间竟难以辨认面貌。众人茫茫然你看我我看你,方才还剑拔弩张的气势登时变得疑云重重。

     郑伏阳心烦意乱,他大步走过雪地,在人丛中胡乱抓住一人胸口,拉到自己眼皮底下,怒气冲冲地问道:“是你吗!”那人骤然被抓,见他面上阴鸷戒备,忙应道:“首领,不是!不是!”郑伏阳却在他脸上刮刮两记耳光,将他打倒在地。那人不敢吭声,慌乱地爬将起来,躲到人丛后面。郑伏阳又在人丛中逡巡一圈,忽地又抓住一人,恶狠狠瞪着那人。雪飘到他眼睛里,他用手抹掉,将手中之人掼在地上,骂道:“废物,都是废物!”

      他话音刚落,在火光暗处又是啊的一声惨叫,众人齐齐看去,雪地上躺着一个人,已是死了。此等情形倒好像是故意与他作对。郑伏阳指着那死尸周围的人道:“你们几个,站好了,都他妈不许动。”他手一挥,招来弓箭手,飒飒飒箭已离弦,不等这几人反应,便齐齐将他们射到在地,登时哎哟哎哟地痛呼不止,还有那正中要害的立时就死了。这一番变故,几百号人,竟谁也不敢吭一声。

      郑伏阳快步往前,走到被射倒的几人跟前,一个个查看,都不是慕容复。他烦躁地绕着这些人走了一圈,忽见一条细细的血迹,在雪地里若隐若现,直在一棵松树下没了踪迹。郑伏阳心头一跳,暗喜道:老天佑我,若是再迟半刻,这血迹被这大雪掩埋了,便真叫慕容复给跑了。

      他悄悄地示意弓箭手准备,正待放箭齐发,只见一个身影一飘一晃,如一缕轻烟,霎时间消失在黑暗中。郑伏阳高声叫道:“快给我追!抓住他!”这些追兵呼啦啦便随他追去,火光照着人影树影,似如百鬼出行。

      慕容复见人都走远了,再没声响,便跳下树来。他在崖边伫立,朝下看是再也看不见一丁点儿物事了,只有雪花不停地坠落,像落入一个巨怪的大口,无论如何也填不满。他吐出一口血,方才强用内力,伤到经脉,此时只觉得胸口檀中穴钝痛。他吸了一口气,迟迟地望了一眼这断崖,一咬牙,往追兵相反的方向而去。

      慕容复本想混在郑伏阳手下,借机下山,却没沉住气,故意惹恼郑伏阳,这才暴露行踪,又躲避不及,右腿中箭。随即躲藏在树上,仍没能逃出郑伏阳的眼睛。他毕竟不能大使内力,若要与追兵缠斗起来,量难脱身。幸而急中生智,使了一招金蝉脱壳,用剑鞘将斗篷掷出,引郑伏阳离去。他不敢贸然拔出右腿箭簇,便用长剑将箭羽斩断,只是走路时有钻心得疼。

      慕容复在林中行了大半个时辰,尽是雪地松林,一片平地,无法辨出何处是坡,何处有下山小道,心中越发焦急。他一路走得急,右腿伤口不断渗出血迹,便撕下衣衫下摆,将伤口周围裹了两圈。他只觉得背心里都是汗,冷风一吹,却又有发散不出的烦闷。他扶住一株大树,费力地望四周张望,隐约听见水声,他勉力再向前走了一里,果然见山石见挂着一条山涧。他欣喜道:水往低处流,这山泉既是往下走,循着这山泉不就能下山了吗?

      他跳到山涧边的岩石上,往下望去,水流顺着倾斜的山体淅淅沥沥地流淌而下,在它两侧皆是嶙峋的岩石,雪花飘在岩石上,顷刻变作水,顺流而下,于是这岩石上便落不下雪,在满山的雪光映照下,发着黑亮的光。岩石一侧长满荆棘,慕容复跳下来时,蹭落了上面的积雪,却也被荆条勾住了衣衫。他从这岩石上踏过,便觉得石上光滑,难以行走,不得不缓步慢行。

      走了一个多时辰,慢慢地势变得平坦,山涧变作缓缓溪流,不知淌到何处去。他仍沿着小溪往前。这一路上除了雪光,便不见其他光亮,漫天风雪不减威严,若不是这条山涧、这条小溪领着他下山,真不知道要困在山上到何时。 慕容复加快脚步,只想尽早脱身。他心中还存着一线希望,若是郑伏阳说他杀了崔嗣宗和公冶乾未必是真呢?他定要自己亲眼去瞧瞧。

      就在此时,前面传来咔嚓咔嚓的脚步声。慕容复掩在灌木丛中,听见有人说:“鬼老天下这么大雪,是要收人不成?”另一个声音道:“呸,晦气。要收也是收山上那几个外人。”先前那人道:“这山上这么久怎的还不让收兵回营,留我们在这守一夜,这群王八羔子,可别是把我们都忘了,自己躲在帐篷里舒舒服服喝起酒来了。”另一个人道:“要骂你就去首领跟前骂,在这骂管什么用?”那人忙道:“这我哪敢?”

      慕容复听这一会,便晓得是郑伏阳派他们守着下山的关口,只不知此处除了这两人,还有没有其他人。这两人渐渐不说话,想是冻的厉害,慕容复也听不见其他人的声响,他拨开灌木丛又四处查看了一番,辨明两人所在。蓦地里提剑从灌木丛中杀出,长剑一抖,刺中一人胸口,不等那人倒地,拔出长剑,回转身子又是一剑斜刺,正中咽喉。两人砰砰两声接连倒地。

      慕容复提剑匆匆下山而去,他行不多久,听见黑暗中有人大声喝道:“谁!”依稀见三五个身影挡在去路上。他停住脚步,也不应,那几人便走过来。他们走得近了,看清慕容复面貌,皆有些惧色。只这一瞬间的迟疑,慕容复已经挥剑而出,剑光闪烁,就将几人杀死在地。

     此处正是郑伏阳派重兵把守的紧要之地,这几人刚倒地,火把便烧起来。慕容复在心中自嘲道:倒是对得起自己看重汉儿怨军的战力,只可惜却不能为他所用。火把亮起,他已然失了先机,自己又无法动用内力,便只能徐图脱身。他暗暗赌咒,郑伏阳陷他与这样逃窜保命的境地,日后定要叫他百倍千倍的叫他还回来。

      他猝然而起,掷出一把小树枝,是他一路来折下的,又用匕首削尖了,此时正好用作暗器。他又在小树枝上灌注了内力,只听簌簌簌几声,便有数人应声倒地。他用的声东击西法子,掷出小树枝之时,便朝人数最少的南面奔去,他步子极大,速度极快,霎时间就欺到那几人身前,挥剑便将人砍倒在地。趁着这一空隙,往树丛里奔去,他不敢喘息,直奔了三里路,又被挡住去路。

      在他面前是一个大湖,湖面上已然结了薄薄一层冰。追兵即刻就到,他没有犹豫就跳了下去,一头扎进湖中。湖水冰冷,甫入湖中,如针刺一般,他被激得想要立时跳出这湖,却被湖水吸住,越沉越深。他竭力屏住呼吸,觉得浑身血脉都被冻僵了,他甚至怀疑自己已经冰封在这湖水中,岸上杂乱的脚步声人声如隔远山,听不真切。

      慕容复咬牙借着最后一点力量,往对岸游去,等他终于不再感到湖水冰冷的时候,双手触到了岸边,他费力地爬上岸,浑身湿冷酸软,颤抖不止。他抱紧双臂,只盼能暖和一点,最后一点温度却一点一点地在流失。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疲累,想要睡过去再也不醒来,他望着茫茫黑夜,落不尽的雪,听着风声,渐渐失去了意识。

      慕容复觉得自己迷失在大雾中,他不知道是黑夜还是白天,太阳昏昏,当空高悬,周身却黑的可怕,也静的可怕,他只能听见自己心脏的每一次搏动。他摸索着,想知道此处是何处。迷雾渐渐散去,露出蒿草丛生。崇岫律律,飘风弗弗,旌旗猎猎,一一映入眼来。

      他感到大地在震动,有木柱破土而出,直到丈余才止,他知道那有七七四十九根木柱,即使没有数过。他听到女巫敲响了石鼓,隆隆作响。木柱间有人影飘过,到他眼前,他才看清那是他母亲的脸。那张脸开口道:“复儿,你如何在此,你的武功为什么没有精进,罚你……”不待说完,那脸又变作他父亲,睁着眼睛盯着他道:“复儿,慕容家的祖训不容违抗!不能复兴大燕,你有何颜面来见我!”慕容复惊慌之下跌到身后的木柱上,那张脸已经离去。他再看,这四十九根木柱之间只剩下他一人。

      野草及腰,他靠着木柱慢慢平静下来,突然身后有一个哭声道:“公子爷,求求你,你放过我父亲,放过乔大哥吧!”慕容复转过去看见阿朱血污的脸,和毫无生气的眼,就跟他在小镜湖边见到的一样。

      慕容复想说些什么,却发不出声音。他想跑,却只觉得天旋地转,渐渐地连阿朱的脸也消失了。然后有一张黑毡将他笼罩住,有人提着黑毡将他抬起来,连声喊道:“可汗登基啦!可汗登基啦!”再看那抬着他的人,不是四大家臣又是谁。

      然而黑毡没有把他抬上宝座,他被扶上一匹黑色俊马,有人抽响马鞭,马就没命地跑了起来。慕容复紧抱着马头被颠得五脏六腑都疼,再也坚持不住从马上滚了下来,立时有人拿了丝巾绞住他的脖子,恶狠狠地问道:“你要做可汗几年!”

      丝巾绞得越来越紧,问话的人步步紧逼:“快说,你要做可汗几年!”慕容复在木柱和马背上几欲死去,如今再无气力去回应,他想:我不要做什么可汗!为什么不能放过我!

     慕容复从混乱中醒来,烦闷欲呕,他依稀残存着梦中的悲恸,眼睛酸涩,眼角生出两滴眼泪。然后那心悸的感觉就被身体的疼痛取代。他见到床边坐着一个人,朦朦胧胧地分辨不清,那人扶他起来,让他靠在胸口。他听见胸口下一颗心一下下地跳动,那人对他道:“你说渴,把这碗水喝了就不渴了。”他在混沌中就着那人的手喝下去半碗水,又沉沉睡去。

     不知睡了多久,慕容复清醒过来,身子仍是酸软,却能站起来了,腿上的箭伤已有人帮他上药包扎,衣服也换过,浑身干爽。他站起来环顾这木屋,屋顶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,屋里暖洋洋地,似是烧着炭火,却又看不见。他想起喂他半碗水的人,此刻却不在。他在一张矮桌上见到一把坏掉的扇子,是乔峰送他的那把,他把它贴身放着,料想是跳入湖中时,被湖水浸湿了,扇面皱在一起,破破烂烂。

      他推开门,冰冷的空气霎时间扑来,外面尽是素白,积雪像厚厚的棉被盖在山野之间,木屋门前的雪完好如初,不见人的踪迹。不远处,松树桦树的林子在阳光下一片金黄。他踏上蓬松的雪,一步一步朝空林走去。日渐偏西,天愈深沉,靛蓝宝蓝印在白茫茫的大地上,地也成了天。唯有林深处一抹澄金色,火一般勾引着人不可自拔。慕容复一直走到林子的尽头,只有千尺阴崖一座,放眼望去,层冰积雪,万木封冻在冰晶之内,是铁甲百万的森然。澄金勾人的日光,还在林中,又穿透缱绻的云雾照在远山上,永远在天涯咫尺之处。

        四面阒然,慕容复站在崖上良久,单薄的像最后一只没有南飞的鹤,被一棵树的雪崩惊醒。于是,慕容复见到了一只鹰,半人高的鹰,栖在树顶,压着树枝,跋扈恣睢。这是一场无声的对峙,慕容复凝视它黄晶的眼,猎手的眼,半明半暗,闪着利刃的光,势在必得。慕容复在其中看到了自己的脸,苍白失败,他瑟缩地感受到极寒的兵刃和滚烫的血。他应该记得,那血是邓百川的血。抚他育他,长他顾他的邓百川已经死了。

      慕容复觉得自己一颗心脏被挤压一般又冷又疼,他颤抖起来,折倒在地,以手掩面,泣不成声。他感到一种手足俱断的绝望。突然,唳声当空,鹰尽展翎翅,抟风翰飞,去不复返。就在此时,他见到了萧峰。

      萧峰一步一步朝他走来,俯身用貂裘笼住他,将他扶起,道:“你内力受损,腿上又有箭伤,不该出来。”慕容复倚着他肩膀,冷冷地道:“萧峰,你总是在我最狼狈的时候出现。”萧峰却笑了,道:“你何尝又不是?”

      慕容复听着他沉闷的笑声,闭上眼,他仍然疲惫虚弱。 萧峰右手从他腰胁穿过,左手托住他膝盖,将他抱将起来,往回走。慕容复靠在他胸口,听着他砰砰的心跳,在他一顿一顿有节奏的跨步中又沉入黑暗中。

      萧峰将慕容复带回屋里,把他轻轻放在火炕上,用貂裘罩在他身上,无意中摸到慕容复紧绷的肌肉,颤抖的身躯。慕容复全身火一样的烫,无意识地喊着“冷”。萧峰迟疑片刻,上了火炕,将他抱在怀里,看到他发髻散乱松懈,眉头紧锁、表情痛苦,不再有一个世家子弟的高华与从容。这些品质都曾让他赞赏倾慕,可是眼前这个混乱迷离的慕容复让乔峰觉得触手可及。他胡乱地想着,门口忽然传来敲门声。

 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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